2014/03/04

犯前記錄(一)

我是一名約聘刑警。隸屬台中市刑大-犯前紀錄組-偵十隊,業務為定期輪值、監視器管理及犯前紀錄。
「犯前紀錄」聽來有些神秘,不過若是稍作解釋一定會讓人有"喔~只是這樣?"的反應。事實上「犯前紀錄」所作的工作就是將刑案被害人死後殘留的腦波轉換為影像或音訊的工作。是的,就是目前廣泛應用在生命禮儀公司及遺產訴訟上的生醫轉譯技術。你可能會好奇:「既然有使用這種技術,為什麼破案率還這麼低?」。甚至我的朋友還曾經用調侃的語氣問我:「欸!現在那個追思影片都可以放人去世前的想法了,你們警局怎麼不會用這個辦案?」完全不知道其實我的工作就是在做這件事。
近年來政府環安工作及科技的進步使一般意外死亡的案例減少許多,因此多數人不知道意外死亡的腦袋無法錄製完整的生醫記錄。實情是這樣的:首先,我們錄製的不是腦波,人死後就沒有腦波了。我們錄製的是腦波陰影,簡單說就是腦波在腦袋上撞擊出的物理印記。理論上能計錄前半小時的想法,而且永久存在,但前提是腦袋必須保存完整。比如愛因斯坦的腦袋就是一個例子。不過,在遭遇意外時人體所釋放的兒茶酚胺會在人體死亡後持續破壞腦中的腦波陰影。破壞時間約為十到二十分鐘,破壞速率與死者的驚嚇程度成正比。也就是說通常在警察抵達現場時犯前記錄早就被洗得乾乾淨淨的了。頂多留下死前的最後一個想法如「夭壽!會死掉!」或是「幹!啊!~~」之類的呼喊。雖然偶爾會遇到某些非法安裝生醫預錄器的受害人,但是依照刑事訴訟法規定,這類證據都無法提報。
雖然犯前記錄幾乎不曾派上用場,但由於上級的堅持,每次接獲報案後,編制一共兩人的犯前紀錄組還是得在現場錄完短短的記錄後回公司寫報告。通常這些報告都沒有疑點,所以犯前紀錄組是唯一能每天準時吃飯的偵搜小組,其他組總是如此介紹本組:「犯前組,就是放飯前休息的"飯前"」。不過凡事都會有例外,是吧!
2023年8月16日,一個中年男子被刀捅死在國道支線上,身上未攜帶任何證明文件。案發現場沒有目擊者也沒有監視器。報案的是一名想偷偷步行橫越國道的阿婆。那天天氣熱得誇張,柏油路上的熱氣轉成一窩窩的圈圈拖住我的雙腳。封鎖線像城牆般在高速公路上圍起一個小小的王國,涂警官是這個王國的國王,但他正忙著訓斥阿婆以後不可以橫越國道;我抬起一面城牆走近屍體,凱哥蹲在屍體邊看我,表情像是正被悶燒一般,他掙扎許久,從扭曲的嘴裡擠出他的肺腑之言:「熱死了!」我向他苦笑,指了指地上的屍體問:「死多久了?」凱哥沒看我,緩緩站起身然後走向最近的警車,離去時像吐彈珠般對我說:「關你屁事!把聲音錄好就來幫我按摩!」我下巴的汗珠終於滴落地面。我把電腦架起,接上轉譯器,等待開機。
我納悶:「為什麼大家死前都不想一下兇手的名字呢?」我記得有一次我遇到廠商有問他們這個問題。他們講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術語,總之最後結論就是:「這要看運氣,不是我們產品不好;大家都這樣,真的不是我們產品不好。」我轉頭看看被害人,希望這次他可以給我一點不一樣的留言。屍體的姿勢有點滑稽,身體向後彎,手放在屁股上,像是被人踢了一腳,正在揉屁股般。涂警官訓完阿婆向我走來,我收回視線,將手放在鍵盤上,假裝我已經準備好要工作,但忍不住的眼角一直瞄向涂警官的頭。警官才四十三歲,頭上卻已經光亮無比,為此我們還偷偷給他取了個綽號。涂警官開口:「小弟!有錄到聲音嗎?」(「小弟」是他用來稱呼約聘刑警的方式)。我用精明幹練的聲音正經八百地回報:「報告警官!現在正在開機!」我拿著滑鼠用假裝迅速的動作去掩飾等待時的尷尬,涂警官在一旁碎碎念:「唉唷!公司配的電腦開機這麼久喔!要不要我叫資訊室的主任幫你換一台?」我背對著他做了一個不屑的表情。啟動程式後選擇來源與編碼,後面的涂警官似乎很期待看到結果,頭一直湊近,我甚至感覺到他的呼吸正拍打著我的肩膀。程式抓到來源、解碼然後"運算完成"的訊息框跳出。我將它點開,喇叭馬上重複播出:「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萬念俱灰……」我轉頭過去看涂警官,他已經離開了。
雖和大部分的情況一樣是沒用的東西,但是「萬念俱灰」這個詞算是少數挺有詩意的死前訊息。所以關機前我偷偷備份了一份到我的手機裡作紀念。電腦真的很慢,短短一句萬念俱灰竟然存了30幾秒。東西整理好後我跳上凱哥的車,凱哥閉著眼問我:「有錄到什麼嗎?」我說:「今天還蠻有趣的!」我模仿筆電有點破音的喇叭:「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萬念……」凱哥轉過頭去:「哼……無聊!」
報告交了,飯也吃完了,我坐在輪值台上邊吸著珍奶邊轉轉筆。今天天氣這麼熱,路上也沒什麼人。我猜想這個下午應該又可以這麼混過去。
忽然手機跳出儲存空間已滿的警示框。我猜原因大概是前天在夜店喝醉以後對著月亮狂拍的那五百多張照片。於是我花了點時間把照片一張張刪掉,但警示框仍然存在。我只好再多花點時間檢查空間用量。我一個人坐在警局最前面,警局裡所有人連交通隊都去支援早上的案子了。因為後來現場發生了插曲:一名酒後駕駛人駕車闖進封鎖現場,雖然很幸運地沒人受傷,受害人大體也早已運走。不過現場的混亂是可想而知。像這樣忙碌的時刻,整個警局只有兩個人不用前往支援,就是我和在後面睡覺的凱哥-飯前二人組。聽說以前凱哥是很熱血的,不過在飯前組待久了他也就習慣了。他睡著前搖頭晃腦說著的最後一句話是:「反正警局還是要有人待命嘛。~」「咚!」言語中還是聽得出有那麼一絲絲不服氣。不過反正我是沒差啦,我忙著要修理我的手機。
折騰了半天,我決定把筆電拿出來接上手機看看到底是哪個檔案有問題。我發現早上的備份檔內容顯示787MB。這真的很奇怪,通常犯前紀錄內容不會超過10秒,檔案大小頂多300KB左右。於是我再次將檔案點開,就像早上一樣,單調的「萬念俱灰……萬念俱灰……」再次從喇叭傳出。我一邊讓它播放著一邊上網查可能的原因。「萬念俱灰……萬念俱灰……」網路上說有可能是在錄製陰影時,波形器擺歪把附近不相關的波形也錄進來了。不過這種狀況只會錄到很長的一段雜訊,我的這段檔案就只有重複一句話而已。我繼續找找看有沒有別的可能性,喇叭也繼續播放著:「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聽久了我也忍不住跟著念:「萬念俱灰……萬念俱灰……萬念俱灰…………恩……開始了……」
「啊?開…什…什麼開始?」我以為是我念錯,但本來看似不斷重複的音訊真的開始念著新的內容:「……2月25日,我在村口看見了一輛……」我嚇了一跳!檔案持續地播放,這是受害人的自白啊!我這才發現我怎麼從來也沒想過要去檢查聲音的長度。我趕緊把播放器的視窗打開,這段音訊竟然長達33分鐘!一陣寒意從大腿沿著脊椎包上來,頓時我覺得手上的去冰珍奶好溫暖。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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